作者:opple 时间:2024-01-03 阅读:()
琴与鹅
陈世旭
聪明的人往往胆小,刘志国就属于这种。他谁也不敢得罪,夜里去江边练琴,就是怕吵了大家,惹骂。聪明跟青春期的躁动一样,不释放会堵得发慌。但洲上需要的是干活的体力,太用脑力的事情不多。刘志国智力过剩,成了他的一个累赘,总要找个方式发泄。做不了大事,做点芝麻绿豆小事,也算一种消遣。小事常常是麻烦事,但再麻烦的事,到他手上,都会拎得清清爽爽聪明好像是他特有的一种玩物,什么事只要他玩了,都能玩出花样。
下农场的第二年,开春,大坝上来了挑箩担卖鸡仔鸭仔的人。刘志国下早工时刚好碰上,买了一群。
宿舍与大坝之间的空场上,去年收棉花后拔出的棉花槁子,打成捆,运到食堂当柴火,堆了一个大柴堆,跟宿舍一样高。天晓得什么时候,刘志国在柴垛底下抽出了一个洞,洞口挡了一个柴捆,做了鸡鸭的窝。每天上工前把柴捆移开,放出鸡鸭;晚上收工回来,鸡鸭已经自己进了窝。
有一天,刘志国忽然发现,有一只鸭仔,小小的,黄黄的,茸茸的,傻傻的,一摇一摆,有点像他自己。又过了些时候,在那群鸡鸭中高出一头,原来竟是只鹅!
刘志国惊喜得不得了,一弯腰抱在怀里,又是亲,又是摸。以后每天见到,都要在怀里抱一会儿,摸一会儿,梳理一会儿羽毛。
鹅闷声不响,只要见到刘志国,就会伸长脖子,加快步子,很厉害地摇晃着,扑过来,在刘志国脚前脚后扑打翅膀撒欢,像是一对亲兄弟。新职工里的刻薄鬼干脆就用刘志国的名字给它命了名:“刘志国”。刘志国不生气,也一样“刘志国”“刘志国”地喊它。
刘志国其实并不小肚鸡肠、孤芳自赏,反而天生懂得化解和协调。别人疏远他,他不计较,别人一有好意,他马上就欣然接受。
新职工里第一个结婚成家的聂宏亮搬走了,屋里剩了三个人。晏德成是老大哥,给死心塌地喜欢他的翘白儿老缠着,陈志跟刘志国同年,在一间屋里处久了,老别扭着都不自在。
“可不可以看看你的书?”刘志国试探着问。
陈志床头有一个棉花篓子,装满了书,有省城带来的,也有在农场各处借来的和顺来的。
“可以啊,杂七杂八,没什么好的,你不笑话就行。”
“那回我真不是笑话你。就那么随口一说。”
刘志国说的是陈志那件中山装。
“你说的也是事实。”
毕竟年轻,说是记仇,时间长了,陈志也渐渐冷静。他一直在观察刘志国:他的聪明处处闪烁,像是卖弄;觉得不该说的又绝不说,像是自私。如果不带成见,其实应该说:前一个是本能,后一个是教养。
“你的诗写得真好。”这是刘志国真想说的话题。
“真的吗?”陈志来劲了。
“真的。”刘志国说,“我二哥说,交朋友,不在乎他是不是得志,只要自己觉得好。”
陈志很感动,刘志国是真诚的。
他们都把枕头掉了头:先前的脚板对脚板,改成了头顶对头顶,便于聊天。
刘志国最崇拜他二哥。二哥每次回家探亲,除了跟刘志国一块练琴,还给他讲各种道理,比如“气质”“修养”“成长”“成熟”。
“难怪你这么懂事。”陈志深叹了气。从来没人给他讲过这些。
但刘志国的弱点也是明显的。他因为精明而太过谨慎,几乎有一点怯弱。他从来没有疯笑过,再高兴的事也只是抓着举头挥一挥;也从来没有痛哭过,再伤心的事也是背过身子窸窸窣窣。
那些鸡鸭转眼就长大了。按理柴堆下的那个窝该容不下它们了,但始终没有发生拥挤,鸡鸭反而一天比一天少了。
半夜里,听见柴堆下有鸡鸭的惨叫,刘志国说,是黄鼠狼;坝外的水塘里飘着鸡毛鸭毛和血迹,他照样说:是黄鼠狼;宿舍夜深人静时有快活吃喝的“吃吃”偷笑,他还坚持:是黄鼠狼。
聂宏亮搬出去以后,他那张床一直空着,陈志建议,夜里让“刘志国”进屋睡。晏德成松开紧咬的竹烟筒:“对对,保险。”
刘志国在床下垫了薄薄一层棉花槁子,铺上一个抗洪剩下的草袋。“刘志国”跟刘志国一样灵光,一进门就什么都明白了,大摇大摆地走向它的安乐窝,长脖子往后贴到背上,脑袋钻进翅膀,像吃饱了奶的婴儿一样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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